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停不下来的恐惧

  医生在灰白的晨曦中跑过了广场。那个老头始终跑在他的前面。当老头照例在那排健身器前停住时,跑上来的医生用很兴奋的声音说:“知道吗?我离婚了!”
  
  老头转过脸,说:“是吗?那今天的牛肉面我请。”
  
  他们认识是三年前的事了。认识后就成了朋友,每次跑完步都要一起去吃面。医生记得那个老头问过他一个问题,“你出来锻炼是为了什么?”
  
  “你为什么呢?”医生反问。
  
  “我?”老头嘿嘿笑着,“我怕死,所以要锻炼。你呢?你不怕死吗?”
  
  医生说:“我不怕死。”
  
  “不怕死你锻炼什么!”
  
  “……”
  
  这次,两个人又并肩走进了街对面的那家牛肉面馆。医生在老头对面的凳子上坐下。他埋头吃了几口面条,然后对老头说:“我要给你讲个故事。”然后,自顾自讲了起来。
  
  医生的婚姻和一场医疗事故密不可分。那时候,他刚刚成为一名年轻的眼科医生。和他同时分配来的,还有另一个大学毕业生,她就是医生日后的妻子。
  
  起初,他们并没有格外地关注对方。但是,当他们第一次共同完成一台手术,发生了那个不可原谅的事故后,他们就不得不关注对方了。
  
  受害者是一个年仅八岁的男孩,是一个肺癌患者。孩子的父母却很乐观,他们可能认为自己的孩子这么小,总不至于就真的没救了。这种乐观的情绪使他们居然还有精力关注到孩子的眼疾。
  
  这个孩子的右眼有着轻微的斜视,这本来不是迫切需要医治的毛病,比起肺癌,简直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,但是这对父母却要求在治疗肺癌的同时,顺便也把孩子这个微不足道的瑕疵纠正过来。医院把这个简单的手术交给了医生和他的那位女同事。
  
  此前他们已经协助其他医生进行过许多次类似的手术了,但这一次是他们首次合作,他主刀。手术进行得很顺利,他们经过了准确的计算,成功地将男孩眼部的外直肌退后了五个毫米,整个过程完全合乎规范。当那个孩子被推出手术室后,医生对自己的女搭档做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。
  
  但是,当天中午医生就发现了问题。他们去病房探视那个孩子的术后反应,孩子刚刚从麻醉中苏醒,双眼都被绷带扎着。他很坚强,只对医生说,叔叔,我有些痛。医生还表扬了他,说他真是一个勇敢的男子汉,因为他只是感到了“有些痛”。可是,渐渐地医生就惊恐起来,因为他注意到这个孩子总是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去捂自己的左眼。这个细节显然也被那个女同事注意到了。他们从病房出来后,医生看到这个女同事的整张脸都煞白。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神情中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暗示:他们有可能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——把本来应当开在男孩右眼的刀开在了男孩的左眼。
  
  这件事太荒诞了,以至于他们谁都不敢主动开口去证实一下。整个世界一下子变成了一块巨石,压在他们那两颗小小的心脏上。他们谁都没有说话,分开后各自去寻求解脱的方法。但是解脱注定是无望的,他们唯一可以蒙蔽自己的,就是把这一切当做是场噩梦。所以其后的几天,他们反而显得很正常,只是脸上都挂着一种闪烁不定的表情。
  
  本来这种手术三天后就可以去掉绷带了,但是,作为手术的实施者,他们找出了许多借口,无望地延宕着那一刻的来临。
  
  然而,男孩眼上的绷带早晚要被揭开,这就如同死亡一般不可避免。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,医生陷入了某种病态的亢奋。他的一切行动都变得迅速了,行走如风,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,他觉得这样似乎才能摆脱掉什么。终于在一天夜里,医生敲响了那个女同事宿舍的房门。当她打开门的一瞬间,就被医生几乎要扑倒般地抱住了。医生紧紧抱着她说:“我们逃跑吧!”这句话让她看清了自己的绝望,原来在她的潜意识中,逃跑这个欲望也已经变得十分的强烈,所以她才会在那几天里漫无目的地整理起行装,把自己的宿舍搞得一片狼藉。然而,那毕竟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,只有他们此时的拥抱是那样的可靠和真实。
  
  这种可靠和真实的拥抱支撑住了他们。他们开始镇定下来了,并且在第二天就在大家面前公开了他们之间的恋人关系。他们的手挽在一起,紧紧地依靠着,有一种梦幻般的依赖感。他们安静地等待着一个日子的来临。医生说他会把一切责任都承担下来,不过,说完后他又说起了自己的父母。他说他的父母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他培养成一名医生,如今就这样断送掉太可惜了。这样说的时候他哭了,完全像一个无辜的孩子那样,扑在她的怀里,把眼泪和鼻涕蹭在她的胸口。
  
  那些日子,他们做好了一些准备,但结果却大相径庭。那个男孩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,癌细胞以令人震惊的速度转移到了其他器官上,他眼上的绷带还没有打开就死在了医院的急救室里。
  
  那个孩子的父母悲痛欲绝,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,他们本来是坚信自己的孩子终究会健康并且美丽的。悲痛令这对父母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伤口,直到这个孩子的尸体烧成了灰烬,他们也没有去鉴定那道伤口的位置。这似乎是一个侥幸的结果,一个性质恶劣的事故被一个男孩的夭折掩盖了。但医生显然不能因此心安理得,他的女同事也不能。他们无法想象,那个孩子在另一个世界里双眼都斜斜地散乱着——他们将男孩那只正常的左眼向外调整了10度——但是这个想象在他们的脑子里挥之不去。后来他们结婚了,没有举行任何仪式。婚后医生就开始了漫长的晨跑,他的妻子也有自己一套固定的行为,那就是不厌其烦地整理着行装,仿佛随时要远行一样……
  
  ——医生在这个清晨说了太多的话,他感觉到了老头的不耐烦,这时候他们已经从牛肉面馆出来了。
  
  医生追在老头的身后继续说着:“有一件事情,我一直没有告诉我的前妻,那可是个秘密,你要听吗?”
  
  老头可能真的厌烦了这个故事,头也不回。医生觉得他无法追上老头的脚步,只好沮丧地站在了路边。
  
  医生在路边喃喃自语:“那个男孩的尸体被拉走之前,我曾经去过医院的太平间……”
  
  医生是去看那个男孩的。医生掀起了他脸上的白布,看到他如同睡去了一般恬静。医生找到了那个伤口,它恢复得很好,也许再长一长,就会和预期的一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。
  
  医生看到了,这个伤口的位置并不像他们已经认定的那样处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。他甚至用自己的双手在心中判断了一下左右,结果是,那个伤口的位置的确是正确的。它在右面,不在左面。
  
  这个事实没有带给医生丝毫的喜悦和欣慰,他觉得整个人都丧失了力气。男孩生前左手的动作,也许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,也许,只是牵拉后的眼外肌令他感到了左眼不适,但是他的这个小动作,却改变了两个人的性格和命运。
  
  老头眼看就要消失在广场的主席台后面了。他可能没有听到医生在他身后的叫喊。
  
  “知道我为什么跑步吗?”医生对着朝阳大声喊道,“那只是为了我们心中与生俱来的莫须有的恐惧!”